柬埔寨士兵（右）注视着前来参观有争议的高棉寺庙塔莫安通寺的游客，寺庙位于柬泰边界。视觉中国/图
“边境之花，注定要忍受灼热，寻着生的希望。”
柬埔寨歌曲《哦，柏威夏之花》诉说着柏威夏寺的荣光与悲怆。这座屹立于扁担山脉摩艾丹崖顶的“神的圣殿”，不仅是高棉与泰族的文化图腾，曾经更是柬泰两国百年恩怨的引爆点。
这首歌谣的希望之外，现实的战火却再度燃起，将柬泰边境的伤痕重新撕开。2025年5月28日，冲博地区一声枪响，撕裂边境的短暂平静，一名柬埔寨士兵的鲜血再度唤醒历史深处的领土纷争。
从殖民时期的地图争议到国际法院的裁决未果，宗教信仰、民族主义的烈焰与解决路径的分歧让边境硝烟难散。柬埔寨诉诸法律，泰国坚持对话，东盟斡旋却力不从心。
据新华社消息，6月14日至15日，泰柬联合边界委员会时隔12年在金边重启会谈，商定派遣联合勘测组在双方商定的界碑实际位置进行边界勘测。泰国外交部称此为“缓和边境紧张的重要里程碑”，下次会议将于9月在泰国举行。6月18日，泰国总理佩通坦就泰柬边境局势与柬埔寨参议院主席洪森一段通话录音在泰国引发争议，泰国执政联盟第二大党自豪泰党于当日宣布退出佩通坦领导的执政联盟。
边境之花能否挣脱战火的炙烤，重绽生的希望？
柬泰边境主权争议主要地点。南方周末记者刘佳伦/整理 梁淑怡/制图
枪声再起
一声枪响，撕裂了柬泰边境的短暂平静。
2025年5月28日，柬埔寨和泰国军队在双方争议的冲博地区发生短暂冲突，交火持续约10分钟，1名柬埔寨士兵在冲突中死亡，长期蛰伏的领土争端再度浮出水面。
“泰国军方称巡逻士兵发现柬方在争议区挖掘战壕，试图‘改变地理样貌’，在前往交涉时遭柬军开火，被迫还击。而柬埔寨国防部强调，柬军是在例行巡逻时突遭泰方射击。双方各执一词。”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中国(昆明)南亚东南亚研究院泰国研究所所长余海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冲突事件虽然看似偶发，但明显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外交政策研究所大国外交室主任周士新表示，泰柬边境尚未完全划定，长期搁置争议却缺乏外交磋商，任何轻率举动都可能成为导火索。
冲博地区位于泰国乌汶府与柬埔寨柏威夏省交界处。余海秋指出，自2000年以来，冲博地区就因主权归属未明被划定为“维持现状”区。
泰柬边境争端的历史根源深远，柏威夏寺无疑是争议的焦点。这座古寺始建于公元10世纪，坐落于柬埔寨柏威夏省与泰国交界的扁担山脉摩艾丹崖顶。高棉语中称其“Prasat Preah Vihear”，而泰语则称为“Prasat Phra Viharn”，意为“ 神的圣殿”。
历史上，柬泰两国都宣称对柏威夏寺及其所属区域拥有主权。作为两国佛教徒的圣地，寺庙承载着深厚的历史与文化价值，其战略要冲的地理位置，更让它成为主权争夺的漩涡中心。
1962年，海牙国际法院（ICJ）裁定柏威夏寺归柬埔寨所有，但周边领土归属仍存争议。2008年7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柏威夏寺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泰柬两国围绕附近区域的主权纷争骤然升温，多次爆发武装冲突。2011年，双方甚至动用火箭炮与大炮，柏威夏地区硝烟弥漫，伤亡惨重。
此次边境冲突未重蹈柏威夏寺冲突覆辙，两国领导人均保持克制。5月29日，佩通坦与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先后表态，将通过对话缓和局势，避免冲突升级。
然而，和平之路仍布满荆棘。该会议并未触及柬泰边境上塔莫安通寺、塔莫安小寺、塔戈贝古寺及翡翠三角区4个争议边境地区。6月15日，洪玛奈在社交媒体表示，已向ICJ提交信函寻求解决争端。泰国则针锋相对，外交部发言人尼康德14日重申，泰国不承认国际法院强制管辖权，主张通过双边机制和外交对话解决问题，称其为最有效和适当的方式。
泰国士兵在柬泰边界的争议古寺塔莫安通寺站岗。视觉中国/图
百年恩怨
一张19世纪末的争议分界地图，点燃了柬埔寨与泰国百余年的边境纷争，至今未息。
“历史遗留的领土争端是冲突的深层次原因。”余海秋以柏威夏寺及其周边区域为例指出，1904年，法国作为柬埔寨的宗主国，与暹罗（泰国旧称）签订的边界条约，埋下了祸根。
绘制、制订边界地图的工作由法国当局实施。“按照该边界条约的规定，双方应以但格来克山岬分水岭划界。”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张潇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实际上，“按照分水岭原则，本应位于边界线暹罗一侧的柏威夏寺，当1908年制图工作完成时，在边界地图上却被标注于边界线的柬埔寨一侧。”
1934至1935年间，暹罗政府对该地区进行勘测时，发现地图上的边界线与之前双方议定的分水岭边界线不符。1940年，泰国派武装人员占据了柏威夏寺。1953年，柬埔寨独立。柬政府再与泰政府谈判，意欲在该地区确立其管辖权，但未获成功。
1959年，柬埔寨诉诸ICJ。1962年6月15日，ICJ裁定柏威夏寺位于柬埔寨领土内；泰国有义务撤出所有留驻在该地区的军事人员和平民；泰国应将其占领期间从该寺庙移走的所有物品归还柬埔寨。
张潇剑介绍，泰国政府对此深感失望，但它仍于1962年7月30日作出声明，宣布尽管对案件结果感到遗憾，作为联合国成员国，其有责任依据联合国宪章履行自身义务。同时宣称，它对国际法院的这一判决持保留态度。
然而，一纸裁决未能平息风波，柏威夏寺周边争端持续发酵。
世界文化遗产柏威夏寺。视觉中国/图
柏威夏寺不仅是领土争议的焦点，更是两国民族主义情绪的引爆点。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员章远在论文中指出，“柏威夏寺因其宗教圣地的象征意义，成为泰柬军事冲突的焦点，甚至陷入周期性暴力循环。”
“对柬埔寨而言，柏威夏寺承载着吴哥文明的辉煌，是民族自豪感的象征。”余海秋分析。
2008年寺庙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后，柬埔寨以盛大庆典强化民族凝聚力，将其视为国家主权的国际名片。
而泰国部分民族主义者则认为，柏威夏寺是泰民族崛起的缩影，与泰国的历史和文化有着紧密联系，部分民众认为柏威夏寺及其周边土地是泰国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象征，关乎国家尊严。
章远在论文中指出，柏威夏寺只是两国十五处边境争议之一，但其宗教与文化意义让冲突格外激烈。
此外，泰国国内政局的动荡进一步为争端火上浇油。
余海秋指出，2025年5月28日冲博地区交火或与泰国政局微妙有关。近期，泰国政治联盟两大成员为泰党与自豪泰党关系紧张，政府稳定性面临挑战，军方可能借边境摩擦转移国内矛盾焦点。
解决争端的路径上，双方分歧明显。章远认为，柬埔寨虽在军事与经济上不占优，但凭借1962年ICJ裁决的国际法支持，倾向诉诸多边机制。泰国则担忧国际裁决对其不利，倾向于以传统双边外交的方式解决两国领土问题。
路径分歧
冲博冲突发生后，柬埔寨方面再次诉诸国际法院解决边境争端。
6月15日，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为维护国家领土完整与地区和平稳定，已将塔莫安通寺、塔莫安小寺、塔戈贝古寺及翡翠三角区四个争议节点提交ICJ，寻求法律裁决。然而，泰国却主张通过双边外交与对话化解分歧，凸显双方在解决路径上的尖锐对立。
余海秋分析，这四个争议节点是历史边界矛盾的延续，既具战略敏感性又富文化关联性。这些地区蕴藏丰富的林业与矿产资源，掌控它们意味着掌握边境经济命脉。同时，这些古寺位于高棉文明与泰族文化的交汇地带，建筑风格和宗教属性与柏威夏寺相近，因“文化主权”认知差异，稍有不慎便可能激化矛盾。
解决争端并非易事。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唐奇芳指出，双方立场僵持不下，解决路径的分歧是最大障碍。柬埔寨倚仗1962年ICJ裁决柏威夏寺归其所有的判例，倾向通过国际法突围，但唐奇芳强调，达成程序共识才是破局前提。“即便再次诉诸ICJ，裁决结果可预见，却难解实际问题。”
余海秋也指出，历史经验表明，法律裁决需与双边协商结合，方能落实划界、撤军及资源分配等细节，否则恐重蹈柏威夏寺“有判决无和平”的覆辙，甚至引爆泰国极端民族主义情绪。
作为东盟成员国，柬泰争端考验着区域组织的调解能力。周士新指出，东盟秉持“不干涉内政”原则，鲜少主动介入主权争议，而是致力于为争议解决创造有利条件。在东盟第一届领导人会议上通过的《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被东盟及其成员国视为处理相互关系，甚至与域外国家关系的圭臬。《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第四章设有专门提及“和平解决争端”的内容，指出争议方可以提出申请东盟成立高级理事会，对相关争议进行斡旋、调解甚至裁决。然而，到目前为止，这一机制从未被使用过。
唐奇芳补充道，东盟的调解机制以“政治劝说”为主，缺乏常设军事或执法机构，难以对拒绝合作的国家施加约束力。与欧盟等超国家实体不同，东盟的非强制执行性质，限制了其深度介入成员国主权或利益冲突的能力，其角色更偏向于斡旋与调和，而非第三方执行者。
余海秋指出，若柬泰争端长期僵持，将凸显东盟成员国在“主权问题”与“区域合作”之间的矛盾。泰国倾向双边解决，拒绝东盟介入；柬埔寨则可能寻求联合国等外部力量支持，恐削弱东盟“内部消化争端”的权威。这不仅损害东盟的区域形象，还可能降低成员国对其的信任度和依赖度。
反之，周士新乐观地表示，若东盟国家能妥善解决主权争议，将加速区域一体化进程。当领土争端不再是顾虑，成员国将更有信心分享主权红利，促进经济与安全合作。
柬埔寨与泰国经济相互交融，随着东盟一体化进程，双方共同经济利益持续增长。唐奇芳提出，尽管存在领土争议，但双方可借鉴中国提出的“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理念，通过搁置分歧，探索更广泛的合作领域，实现务实的共同利益。
“2025年6月14日至15日两国领导人会晤达成的共识表明，双方均展现出朝此方向努力的意愿。”唐奇芳指出，冲突虽刺眼，却只是局部问题，不应成为两国关系的全部，更不能阻碍共同繁荣的脚步。
南方周末记者 刘佳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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